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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娘娘的儿子

张长兴 2024-11-15 12:43:45      0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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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娘娘,您的儿子遵他母亲的命,到底拜候您来了!”

    今天上午,礼拜天。西方的兆民万姓,在对上帝做最忠诚的礼拜;而我,也与“国际接轨”,在经历了五十载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悲悲喜喜以后,我到底来到了离我家20里的城郊被称为“白衣庵”——白衣观音之所在。

    我仰望着雍容大度,被中国妇女千百年来的顶礼膜拜的尊神,我仰望着本是印度的男菩萨、以后是“年年十八”、“万寿无疆”的救苦救难的女观音,虔诚上香,恭敬礼拜,然后往功德箱捐款……

   “儿啊,你长大了,经过城里的白衣庵,一定要去拜拜观音娘娘,你卖给了她的,是她在危难时刻保佑了你的,做人可得有良心啊!”几十年来,也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总在对我说。

儿时的我,多灾多难。我有大我5岁的哥哥,但就5岁得痢疾死于江西的他乡。我有姐姐,也出世即遇“锁鬼”毙命。轮到我出生,即多灾多难。父亲抗日在外,母亲在医疗条件几乎没有的乡下,只能随俗而为。算命先生说要戴耳环,妈马上把我按倒在木板上,强行扎上,至今留下硬块!以后说要卖给财丁兴旺人家,也行礼如仪假卖了我。还不行!

有一次,我高烧不退。用尽了乡下的所有土办法,也用尽了当年乡下所能买到的“洋药片”,我的高烧——烫人的高烧就是不退!没办法,只得按乡下人的“老办法”——我母亲那了我出生年庚,到白衣庵去许愿:“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啊,我儿子卖给您了,请菩萨保佑他过难关啊!”

    结果,没弄几下,几天后我的病痊愈了!

    妈妈去拜谢:“观音娘娘啊,多谢您了,救了我儿子。我现在没什么报答您,但他长大之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但是,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在那“火红年代”里,我虽然几多动摇,几多彷徨。虽然“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农意识”在死缠着我,但我这根微不足道的“毛”,到底只能附在伟大领袖所说的“皮”上;要不,便不会有我这个“生命体”活在我不愿离开的世上。因此,我只能“志壮坚信马列”。虽然没文化的母亲“与时俱进”得慢,还不时在我面前提起“白衣观音”;但是,我才不能信那“封、资、修黑货”啊!——我先是义正辞严地反对;然后是苦口婆心的宣传;最后,则是无可奈何的装聋作哑的不置可否。总之,拖过了,拖过了许久许久的漫长岁月……

捱了好久,才粉粹“四人帮”。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了,视野开阔了。

作为终生笃信科学与民主,重人事而轻鬼神的我,随年岁的增长与社会诸因素的积淀,慢慢地觉得妈心中“怪力乱神”中的观音娘娘,觉得她老人家漫长岁月中根深蒂固的“报恩”,不是没一点“合理内核”——母亲最爱的是她的宝贝儿子,宝贝儿子就是她生命的一切。在旧时代那么艰苦的缺医少药的困境下,她在尽了自己的所有的人事之后,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世世代代的村民中的无比信赖的每求必应的冥冥中的大悲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了!在没文化的广大村民中,她的形象远远超过了同是冥冥中的法力无边的释迦牟尼,亦远远超过了凡间的帝王将相!

而且,不管观音娘娘是不是存在,但此时此地的母亲心中,却是的的确确的强烈而坚实的存在。坚信这种存在,在一定条件下,便会转化为特殊之生命力。是这个实实在在的观音娘娘,在特殊时刻让我母亲有了信心、勇气与冷静。正因这样,她就是母亲心中的实体,至少扮演了我们今天的“心理医生”角色。观世音的确是有恩于我家的。

    但是,人性之恶还是死缠着我。那时,正值中年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在单位上又顶大梁,苦力的干活。且人际关系复杂,一不小心便陷入风刀霜剑之中。唉,人生之难难于上青天啊!现实的我尚且如此艰辛,如此疲于奔命,谁还有功夫去打理那冥冥之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观音娘娘?而且,我还认为,如果她真的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便应理解我“知恩不报”之难处?!但是,于今冷静思之,我这自我解脱的强盗逻辑,与猪狗类的动物属性也高明不了多少……

    动物就是动物,本来也没什么的。在经历了太多的不平之后,我的心理还是趋向麻木的平静。

     许多年后的一天傍晚,时值深秋。我登上高坡,但见平畴漠漠,远山空蒙。飞鸟方投林,残阳正似血。那轮红彤彤的夕阳,似乎落得特别快:刚才还隔山巅老远,怎么如今沉入黑黑的西山?刚才还光芒万丈,怎么如今只是无可奈何的几缕回光?我瞪大、瞪大眼睛,在摒住、摒住呼吸,妄图让生命时空永远凝结于此刻;然而,西山到底沉没了夕阳,几缕回光也就不再……

    啊,我的母亲,是我的怀母情结使然啊!她老人家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了!太多的坎坷,太多的苦难。她的苦痛永远多于她的快乐,她的耕耘永远多于她的收获。正因为她如天高似海深的善与爱,她的“圣母”——观音娘娘才给予她如此的高龄;正因为是如此之高龄,才只能沿自然法则的不可逆转的衰老——越来越瘦削的身子,脸上越来越密的黑黑的蜘蛛网,越来越混浊的瞳孔,头上越来越厚的“积雪”,还有越来越瘦削的身躯。更苦的是,她几次惊惊险险地在大医院进进出出的死去活来,让我们做儿女的总在挂念。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时提起她的观音娘娘——我名义上的“母亲”……

    啊,我的可爱、可敬、可怜的母亲!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做人要有良心,知恩就要图报。她平生最讨厌的是知恩不报的没良心的“死贼”。若是我还是无动于衷,号称“知书达礼”的我,岂非枉为人子?如此说来,我几十年来之所作所为,不但与佛家、与基督教等世上通行之“善”义不合,且与中华人文精神不合;就是与最高层次的马列主义中最低层次的观点比较,我也并不高明!

    所以,我应礼拜观音娘娘!

    回到家里,我把到白衣庵礼拜观音及捐钱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夕阳如利剑劈进卧室,半房明亮,半室灰暗。人间的几声犬吠,几丝鸟鸣,几缕人声,几许笑语,飞入床前。病榻上的她,也许欣慰于儿子的知恩图报,也许在虚幻中见到座莲上的观音菩萨的含笑与赐福,她到底放下了漫长岁月中心灵的包袱,无牵无挂,脸色刹间红润,到底露出了我们许久未见过的格外舒心的笑容……

                                                           (写于2003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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